「土地計畫」是三缺一劇團以台灣各種人事物的風土民情、地方議題、鄉野奇談、人物誌作為故事素材,並透過田野調查與形式轉換來形塑出老少咸宜的劇場計畫。從首部曲述及濁水溪與農村議題的《還魂記》,還有台西村、五條港村的海洋污染而作出控訴的《蚵仔夜行軍》;來到了貳部曲的《國姓爺之夢》,將時間軸的幅度從大航海時代的福爾摩莎,一路循著各時代的殖民史,來到當代的台灣;凝望歷史流轉、端視殖民縱深。
台灣歷來因著四面環海的地緣因素,常成為多國相繼覬覦的寶島,作為全球海洋貿易重鎮,自然也招來不同帝國前後爭奪殖民主權。導演魏雋展反省了自小接收教育體制下的僵化史觀,發現為了搞清楚鄭成功的來龍去脈,就不得不捲入荷蘭人,同時又無法忽視南島語系的西拉雅族。編劇胡錦筵則從自身家族史與祖輩的生命史,試著將其納入文本的材料,豐富出多維度的層次和敘事。
歷史的多重演示形式
五位演員,來回切換30多個角色;在多達46個場景之間,橫跨台灣四百年史的浩瀚時空跨度。格局龐大、視野宏觀的《國姓爺之夢》醞釀三年;從一開始的物件劇場,到階段性演出,魏雋展發現要是無法先拉出整體結構,就難以繼續發展下去。從一開始只有鄭成功跟荷蘭時期的兩大方向,胡錦筵被找來擔任編劇以後,大膽提出擴張成跨越多個時代的進程幅度,並堅定多語演出勢在必行。他們將合作上的構思,整理出故事素材交給演員們在排練場上試戲,爾後也讓兩位主創者發展出文本邊寫邊排的工作模式。有時,排練的成果會反過來影響編劇如何重新調整文本的走向。高密度的討論自是排練日常,往返的對話都是為了更有效去組裝出繁複的結構。
也因為多重時空的交疊進行極富電影感,魏雋展開始思考如何採取合宜的舞台美學將文本輸出。從荷蘭時期的靜物畫中開始取得靈感,進而加入日常現成物件,以及偶的運用,都花了很長時間去釐清在演出上的操作邏輯。此外,導演也以動靜交換的沙畫與默劇古典技巧「固定點」概念作為舞台調度,來架構出意識跳躍、卻行雲流水的舞台畫面。
雖然排練中途遭遇新冠疫情,演員們卻沒有因此閒下來,反倒積極上各種語言課,惡補演出所需的語言。劇團也找來專業老師為演員們做聲音指導;透過語音與聲調的分析,使得多語的台詞被唸出來時,在聽覺呈現上得以長出血肉感。
對歷史與自我身份的反省
國姓爺是誰?國姓爺屬於誰?民族國家的英雄敘事,在演出中化身搖滾巨星,被人們讚頌崇拜之餘,也如同證人般見證著這座島上幾度興衰的身世。
胡錦筵在整理故事結構時,對文本的核心提問是「為什麼我們今天會變成這個樣子?」對於出生與成長的這塊土地,自己對其所知甚少。對台灣史的認知究竟該如何被正視?縱使把劇本寫完仍然未能找出一個確定的答案,但透過人物與角色的建立,其實也在幫助寫作者自身去尋找出一個說法。而對多重時空的揉雜與拼貼,也提醒自己有關歷史的時間,並非如此線性進行。
那些被各種官方大歷史敘述掩蓋之下的產物,魏雋展認為《國姓爺之夢》正是試圖去揭開它們的一次契機。而當透過愈加的理解把一層一層都揭開時,會有一種憤怒感油然而生,可是往更深層處去探索時,卻又發現這種憤怒其實是悲傷的,這跟自己的失根感有關。無論是面對語言的消失,又或是集體記憶的消逝,資本化與商品化時代下,人的相互尊重與理解亦正在消解中,對於肉身與精神,都造成了一種當代的疼痛感。
對於劇中出現的各種小人物,其實都是歷史上曇花一現、名不經傳的路人。然而,藉由把每個細微個體的生命給解壓縮、立體化,其實也會讓編導感到自身被解壓縮,而重新以創作得到面對失根的力量。對小人物的深刻處理,不僅是對人的尊重,也是抵抗主流歷史敘事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