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18學運佔領運動期間,還在就讀藝術大學的學生、街頭上的抗爭者一起利用周圍的廢棄物,製作出一座還原佔領區的地圖模型。廖烜榛憶及「當時同時有很多事情在發生,但資訊流通非常混亂,我們想藉由地圖去整理現場發生的事情,也是為了打發時間。」這座由眾人隨手可及的材料所構成的模型,包含了大家對於這場運動的各種想法、符號的投射,模型完成後,它也成為一座宛如小型紀念碑般的打卡景點。
既是刪去也是註記
隨著運動退場,這座模型被廖烜榛與黃奕捷帶回校內收藏多年,期間不斷遭遇學校閒置空間整理、模型面臨將被移出丟棄的命運。「每次模型快被丟掉的時刻,都好像在提醒我們有什麼事情還沒有完成,在這樣反覆的過程裡,我們才感受到,當初保留模型的意圖是為了等待某個時刻的到來,但其實應該是我們自己要讓這個時刻發生。」
2019年四月,媒體紛紛報導318運動五週年後續,而隨著運動退場,318當時所累積的社會能量快速地被代議制民主回收,認同政治在公投期間發揮的作用也稀釋了運動期間建立出的對話場域。做為對此外部狀態的回應,廖烜榛和黃奕捷決定將那座「收藏」在校內多年,已頹圮殘破的模型進行丟棄,「這種公開的展示和丟棄,也許也是對社會的提醒,我們想藉由這件事,為這場運動加上一道刪除線,這個動作既是刪除但也是註記的過程。」在向市政府申請路權後,他們將模型帶回青島東路現場進行修復與一日展示,最後將它送上垃圾車,在日常中與它道別。當時他們以影像記錄了這段重回現場的行動,並在丟棄模型前進行棚拍建檔,而這批影像也成為作品《紙建築》的基礎。
在冷冽的空間中測量事件的餘溫
《紙建築》中的模型是一座用以標示運動現場各種事件、群體與資訊的戰略地圖,其中也包含著製作者對現實/想像空間的各種投射。2021年,兩位藝術家在台北當代藝術館《複本》展中延續前一年在打開當代展覽時與建築師合作的經驗,進一步以建築作為敘事方法,規劃一項以國會議場為對象的建築提案《複本》。廖烜榛談到 「在當代館的展覽裡,我們試圖想像一個民主空間的構成,建築設計師 利用一百多張由抗爭者拍攝的議場照片,重新以3D建構議場空間。乍看《複本》影片,我們可以辨識出這是議場,但仔細觀察時卻會發現這個空間與現實之間充斥很多誤差,建築設計師 說這是一個由經驗回推的模型,如果用經驗進行還原,一定是充滿錯誤與扭曲的,這座議場其實是被各種不準確的經驗、失真的記憶所建構出來的。」
廖烜榛與黃奕捷這一代,從大學一年級開始就不斷面臨各種高強度的抗爭運動,士林王家、樂生保存、華光社區、大埔事件、318⋯⋯,黃奕捷談到 :「同時間,藝術學院都在談行動主義、社會參與,我們的藝術養成好像從那個時候就壞掉了,我們一直看到的事情好像可以藉由創作反映出來,但又沒有一個具體的位置,這樣的議題在台灣要如何落地?或者,在這麼多人討論過的議題裡要怎麼闡述自己的版本?」這些運動所累積的思考,無法在當下被闡述,但在《複本》一作中,他們選擇將樂生保留運動與華光擋拆運動所遺留的廢棄物視為聲音物件,用以製作錄像影片的聲響。對此,黃奕捷提到,「有一次我們經過現在已經是荒地的華光社區,地上都是鋼筋瓦片,想起王墨林說過『每一種宏大的制度都是碎片和廢墟構成的』。318之前,我們經歷過華光、樂生,這些都是318的基礎,人們面對空間被破壞、占奪,試圖在這些聲響中找機會去反撲,從這邊來看318,它就不只是反服貿,而是對空間的奪回以及對制度的懷疑。」《複本》的數位模型面對的是某種秩序的構成與拆解,而在過往的運動經驗裡,拆遷現場總是充滿碎片和聲音,「那些碎片是在什麼時刻從一道牆變成一塊碎片?那個時刻應該發生了很大的聲響。」這些來自過往感性經驗的基礎,填補了《複本》的聲音位置。「我們在面對的問題,都是要怎麼收拾一個運動的殘餘?過了很多年之後,我們對同一件事的認同可能也在瓦解。創作的過程像是在重新整理思緒,過去參與運動時的一切都快速而澎湃,但在這件錄像我們刻意不貼上材質、不賦予它明確的時間,因為這也是我們在問自己的問題:我們是否可以透過這個展覽,把我們過程中考慮過的事情放進來?在冷冽的空間中去測量這個事件的餘溫,這是我們想要在作品中去嘗試的。」黃奕捷說。